文 | 喬奕思
提示:本文是一篇深度訪談,約8000字,需要閱讀10分鐘。
在剛剛揭曉的香港電影金像獎中,年輕導演黃進執導的《一念無明》獲得男配、女配、新晉導演三項大獎。
《一念無明》
這部影片於前幾日在國內公映,雖然排片和票房難言理想,但獲得口碑非常高,「影向標」評分暫居今年華語片第二名,僅次於金馬獎最佳影片、另一位大陸年輕俊彥張大磊的《八月》。
導演黃進與編劇陳楚珩為一對戀人,兩人同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專業主修電影藝術。他們這對導演、編劇組合很早就確定下來,曾於2011年香港鮮浪潮短片比賽中初試啼聲,獲2012年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提名。
黃進和陳楚珩
2013年,時逢香港電影發展局於推出「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兩人憑《一念無明》獲首屆大專組優勝獎,得香港電影發展基金資助。影片在兩百萬的預算下,拍了十六天,演員曾志偉、餘文樂都是零片酬出演。
《一念無明》於2016年完成,成為入圍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的唯一港片。初初在香港,只是一系列小規模放映,口碑逐漸發酵,後勢強勁,後來在金馬獎、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獎,及金像獎上收穫頗豐。
我們認為,黃進導演未來將成為非常重要的香港導演,因此應該從最早的時候密切關注他,見證他的成長。一個月前,虹膜特邀香港影評人喬奕思在香港採訪了黃進導演,下面是採訪全文,非常精彩。
地點:香港北角1563 at the East
採訪人:喬奕思
黃進在片場
虹膜:在《一念無明》獲得廣泛的讚譽之後,很多媒體都介紹了你與編劇陳楚珩的求學經歷。請問你的成長經歷是怎樣的呢,有什麼很特別的地方?
黃進:我的成長經歷比較簡單,是個幸福的人。雖然不是很富裕,但是生活在簡單、穩定、融洽家庭裡。我在公屋長大。成長雖然沒有什麼很值得炫耀的東西,但這種無風無浪我認為已經很幸福,很感恩。
有時候有人問我寫的有些東西是不是我的經歷,其實很少是我的,反而是一些狀態,一些思考,讓我能夠從某些缺口進入一個角色,進入一個戲劇中。
很難說所有東西都是要經歷過才能夠拍成電影。透過電影,觀眾可以體驗一個沒有經歷過的環境,在別人的生命中關照自己,但是你要求觀眾去做這個事之前,導演也要具備這樣的能力才行。你不能要求每個我拍攝的東西都要經歷過。
我覺得很重要的一個點是關於人的情感方面,如果情感是真實的,人性是真實的,人的關係是真實的,很容易就能找到你能夠喜歡上的地方。五百年前的人和現在的人可能配套不同,硬體不同,但五百年前的愛恨和現在也是一樣的。
我相信有些東西是永恆的。人的關係也是這樣,就算是發生的框架不同,也是每天在我們身邊出現的。為什麼觀眾那麼受到觸動,可能這個就是原因。
虹膜:你和編劇陳楚珩選擇了躁鬱症這個比較特別的題材,而且與香港的「劏房」(注:把一套房子分割成若幹獨立小間分別出租)現實緊密相關。你們如何嘗試去拉近與這個題材之間的距離?如何豐富電影的真實感?
黃進:其實大量的東西真的是來自訪談,現在看到的電影只是冰山一角。其實在幕後的東西,觀眾是看不到的,也是訪談之所以重要的原因。例如曾志偉作為一個貨車司機,他拿著很多貨車司機的真實背景故事。他這個角色有自己的人物背景,在哪裡出生、讀書、初戀、幾時見到金燕玲,都隱藏在故事後。
「劏房」
虹膜:其實每個人物都是有小傳的?
黃進:是的,每個人都有的,這個也由編劇陳楚珩來寫。這個很重要。只要角色的背景故事足夠豐富,演員就能很清楚這個人為何走到鏡頭前面這一步,當下這個情況如何改。
我給出任何一個情況,甚至說明天要拍的戲不一樣都好,演員都應該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因為這個人是活的,我並不是因為效果、計算,說這個人到了這一步就要做什麼,而是這個人,如果我們真的相信黃大海這個人是存在的,阿東這個人是存在的話,他聽到這句話會怎麼想?會怎麼做?
這個也是我們老師留給我們一個很重要的精神:電影永遠是跟著人走的,故事不是我們自己設計出來的,如果人的情感是真的,他在哪裡都是可以有戲劇的。
尤其是在香港。人物是有很多東西做的,包括很多觀眾也被這個故事所觸動,都是因為演員能夠感受到人物。當他們很重視人物情感的時候,觀眾就能夠感受得到。
虹膜:你們做了哪些訪談?
黃進:集中在精神病患者,有些是康復了的,很多案例都是不一定能夠康復的,只能夠嘗試與病症相處下去,很多是社工。有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訪談物件是一個以前挺嚴重的精神病患者,後來他去做社工了,他們很集中去做關於精神病、情緒病的社群支援,他也有比較立體的觀點。
還有醫生,一些私營的醫生,也會有不一樣的觀點。我們也訪問了患者家屬,還有牽涉到其他,貨車司機、教會等。其實能夠涉及到的我們都會去問、去聽。往往現實才是帶給你最多戲劇的地方,你如何去設計都不夠真實生活那麼令人驚訝。因為,命運就是這樣。
所以故事裡面很多對白、戲劇的內容、情節都是真的。很多對白是其實有人這麼說過,說給我們聽。教會那條支線,原本是來自真實發生的事情,我們聽到的。
虹膜:就是方皓玟在教會做分享的那場戲?
黃進:對。其實那個分享本來是為了修補關係,所以將親人帶去教會。但本來以為自己準備好了的分享,卻演變成了一個很大的傷害。有時候就是這樣,即使很愛也好,會用錯方式。
或者說我們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有時候能夠傷害你的都是你最愛的人。你越愛越重視,就會有越大的機會傷害對方。這些都是來自真實生活的。
方皓玟飾演未婚妻Jenny
虹膜:關於教會那場,方皓玟用了多長時間去演,是很順利的幾個take就過了嗎?
黃進:方皓玟是一個很出色的演員,我一直也有和她在猜、在研究這個表演應該如何進行。因為我們拿捏著一條很窄的線,很容易就走歪了。如果邪氣了一些,讓人感覺到一點刻意的報復、傷害,就不好。
如果過於溫柔,又沒有了那個力度,很難掌握。作為導演,我知道想要什麼但我不知道怎麼演出來,她作為一個演員能拿捏到一條這樣窄的線,真的就走了過去,我覺得很感動。我之前也是知道她可以做到,但沒想到可以做得那麼好。
我和她相處了之後,覺得她很厲害,她蘊含著很多表演的能力,當然和她的經歷有關。通過教會的表演,我能夠感受到她是個很自主的演員。自主的意思是她能夠操控自己,操控自己的情緒、肢體。她掌握得很好,你不會覺得她是做出來的,她表現得很自然,這個很厲害。
Jenny教堂戲
虹膜:我看完教會分享這場戲之後,對這個角色不討厭,反而印象更加深刻了。
黃進:這個就是難的地方,她能夠帶來這樣一個那麼大的傷害之餘,你不會覺得她是壞人。這個也是貫徹整個《一念無明》的宗旨——沒有一個是壞人。就算裡面的媽媽怎樣怎樣,帶來了多大的痛苦,我都不覺得是一個壞人。他們只是很執著,很軟弱或者很愛,但是他們無形中造成了很多傷害。
每個演員都拿捏得很好,也讓我們有了一個共識,我們沒人是壞人。對於演員來說很重要,演員自己也知道。港產類型電影是這樣一個套路,如果他是一個奸人角色,那麼他夠奸詐嗎?
《一念無明》不是一個令人很開心的故事,裡面會有一些壞的事情發生,但我不想將壞的東西推到一個人身上,說是因為這個壞人就算了。因為真實世界不是這樣的。現實生活中不是每個人都是大壞蛋,雖然存在,但並不是那麼容易找到一個絕對的壞人。
金燕玲飾演阿東母親
虹膜:正如你說,你和方皓玟溝通的時候,她能夠很快找到最好的表演方式。那麼餘文樂這個角色,阿東,是個情緒病人,也需要有很精確的定位。你是怎麼和餘文樂溝通,怎麼和他定位這樣一個並不是壞人的角色呢?
黃進:很重要的一個點,就是我們知道這個故事其實是來自很多真實故事,我們不是為了譁眾取寵或者消費去做這件事,甚至很多嘗試都是想突破一些標籤,透過電影、戲劇讓觀眾感受到一個真實活著的人,讓你用可以和他相處的方式去閱讀這個人,理解這個人。
大家有這個共識的時候,就會很小心。不是為了效果,而是會想這個人是否真的會這樣,或者我們的呈現是否真實。這個對演員來說也是不同的演出、思考方法。
曾志偉先生,是一個很精準的演員,我們經常讓他不要這麼準,因為他真的很尖銳,很厲害。他長期以來的演出鍛鍊,讓他很瞭解鏡頭。他作為一個很厲害的演員,可以做到很多,前提是他明白我們要的是什麼。
每個人看著劇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演出的方法。比如說餘文樂,一來他很怕做那些很張狂的演出,二來他相信阿東這人。其實阿東那個角色並不是很悲哀,他的一些struggle(掙扎)都是希望能夠適應這個社會的準則框架,他想去做一個正常人。餘文樂很好的把握住了阿東這樣一個狀態。
我們都尊重這個故事,以及這個故事背後的故事。
虹膜:作為導演,你認為對阿東這個角色來說,哪場戲最關鍵?
黃進:很多都很難,第一個我想到的就是吃巧克力那一場。不僅是表演上,生理上也很難。那場其實我讓他吃了很多。我一開始只是需要一個數量,一個力度,但是他對自己的表演也很有要求,也想要那個狀態——是那個巧克力治癒了阿東。
阿東在超市吃巧克力
治癒,其實是很抽象的東西。我不想折磨他去做這個MOMENT,但他很堅持,他要求自己這麼做,吃了很多。餘文樂的很多表演讓我很感激,正如我剛剛說的,我有很大責任去守衛這個故事,很執著做好這件事。
但當我做這個東西的時候,你發現演員一樣給你相同的力度,他基本上也會奮不顧身去做。我也知道裡面很多場合餘文樂用了很多自己的經歷去表演,其實很傷身,用了很長時間去復原、再抽離。
他也決定將這些演員珍貴的東西拿出來,而並不是每一部電影都值得演員去貢獻那麼多。他看著我這樣一個新導演,也不知道這一部電影出來結果會怎樣,如果我拍壞了怎麼辦,他也決定了去博一搏。當然我不知道他真實是怎麼想的,但我是很感激的。
阿東照顧母親
除了教會那場戲,我還喜歡他幫他媽擦尿那一場。其中的情感擊中了我。母親與兒子一開始還互相傷害,進入了一個私密空間後,去到一個赤裸的地方,阿東望著媽媽幫她擦尿,你可以發現他們兩個都很愛對方。
他們不懂得如何相處,但互相很需要彼此,沒了誰都不行。我看演員的演出是很刺中我的。當然寫的時候我有想象過那場戲怎樣,但遠不及演員演得那麼動人。
虹膜:在你和編劇陳楚珩面對這樣一個題材的時候,是如何思考創作者與題材之間的距離的?有沒有想過是要近一些還是遠一些,主觀一些還是客觀一些?
黃進:那麼你覺得現在這個距離是怎樣的呢?
虹膜:整個故事中沒有非常激烈的東西,比如說金燕玲飾演的阿東媽媽在浴室死亡的那一段,是刻意保持了相當的距離的。但在很多時刻,又嘗試拉近,比如阿東女友在教會分享那場戲,還有最後阿東躁鬱症惡化的幾場內心戲。你和編劇陳楚珩考慮過主觀和客觀的問題嗎?還是很自然就選擇這樣處理了?
黃進:這是一個很好的討論,你覺得這個這麼曖昧的距離是否適合呢?
虹膜:對我來說,在很多場口,鏡頭的遠近、創作者的選擇都出乎我的意料,避開了既定的表現方式。所以,你和編劇陳楚珩之間就這個問題是沒有討論過的吧?
黃進:我覺得編劇陳楚珩是比較近的,而我拉遠了一些。我整天想到Michael Haneke, 他也是那種「後一點」的感覺。這不代表他不關心人物,但他保持了一種平靜的批判。我不能夠將我和他類比,但創作者如何看待題材,這一點很重要。
《籠民》(1992)
張之亮導演的《籠民》,粗中帶浪漫,一群麻甩佬,穿著底褲唱歌。他的處理就近一些,人文一些,批判少一些,沒有那麼硬。可能這種處理方法,並不是我抗拒的,完全是因為創作者的性情不同。
我有時候憑直覺,所以沒有審視過這樣對不對。不過有些決定是很直接的,比如說我們一早就決定不拍浴室中到底發生什麼就一定不拍。
當然阿東媽媽是怎麼被擊中的,流多少血,死前的樣子,這些都不是重點,也容易帶觀眾離開重點,重點是這兩個人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重點是這個人以後怎麼活下去,而不是那些激烈的畫面。
坦白說我不會忍心拍這種鏡頭,如果我那麼相信這些人物是真的話,我並不會拍,所以我很早就決定了。這也是阿樂這角色一個很重要的演繹基礎。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當日殺他媽媽的是他自己,還是他的病?甚至會不會是有意識的,認為這樣會對她媽媽比較好? 有一個鏡頭是,鏡子裂了三片,阿樂也在演繹中不停思考,怎麼去做,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與演員溝通的核心就是,除了他知道自己令他媽媽走了之外,他一直都不知道是哪個版本的他殺了他媽媽。這個留白也給了演員更大的空間去表演。說回距離,我覺得我自己是偏冷的,尤其是戲的前三分之一到一半,到後來我就近了一些,鏡頭上能反映出來。
虹膜:鏡頭上有、情緒上也有,可以清楚見到一個導演在很有意識的演繹什麼。
黃進:對,這個也是有很大壓力的,要很真實、很認真的去處理這個題材。也在於我作為一個作者,要為這個電影的視點、姿態負全責。
虹膜:剛才你說方皓玟在踩著鋼線,我覺得你也是這樣。
黃進:是的,很少人能夠理解到這點。
虹膜:電影中有一些重要場景發生在教會。你跟編劇陳楚珩有沒有這方面的宗教信仰?
黃進:我倆都沒有。我們各自曾都有過教會生活。中學的時候我是基督教的,我小學是天主教,但這個都不是重點。教會那場戲我們不是在指向、針對信仰宗教,我們是在指向人。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很高舉你的愛,你怎麼做都覺得是對的,但其實不是的,對方接到的才算。
你的意圖是個源頭,對方收到的又是什麼呢?可能是個炸彈。我們如果很愛對方的話,是不是更加需要去學對方需要什麼?不然什麼都是空談。 不是說教會是這樣,其實人都是這樣的,信仰當然是導人向善,但是地上的人執行的好不好,這個是我們需要去多提醒自己的。
我們心愛的人有沒有因為我們的愛而被愛,我們有沒有真的瞭解過對方,如果沒有的話,你發出的愛對方收到的時候就已經變了。演員方皓玟和我對此有很明確的共識。她演教會那場戲很自主,能夠調整得很好。
當然在演出的時候,她也有自己也看不完整的東西,我們就去提醒她,因為她的表演功力,過程比想象之中簡單。其實我作為一個導演無法表演出來,反而她作為一個演員能很好的操控自己。
虹膜:處理教會的戲份,也是很大的挑戰。你拍這場戲的時候有沒有特別小心些什麼?
黃進:其實沒有,反而現場拍的有些就是基督教徒,這個演不出來的,信徒或非信徒都要多思考,我們愛他人的同時,對方有沒有被愛到,是不是我們滿足自己就算了,所以我也是很坦白在做這件事。有人不舒服的話,也就不在這場戲裡面了。
虹膜:那電影片名呢,是誰選的?是否與佛教有關?
黃進:這個片名《一念無明》是編劇陳楚珩選的。其實當初我們寫完之後,沒有想到一個很好的片名,首先想到英文標題Mad World,很好理解,世界瘋了,「瘋的不是人」。
但是《一念無明》延伸得更遠,更加貼切,是說你有沒有看到事情的實相。我們一直追逐的決定、執著,其實是不是不需要的?真正的珍貴的我們並不知道,裡面很多關係都是這樣,相愛的人互相傷害。
或者是一些愚昧、不瞭解產生了互相傷害。電影中很貫徹的就是,真的沒人特別壞,但我們看的不清的話可能會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傷害。
虹膜:你既是導演,也是剪輯。電影也不是跟隨事件順序而來的,有很多跳躍,有很多平行剪輯。其實劇本是一開始就確定了這樣的敘事策略,還是你在剪輯的時候再創作的?
黃進:其實絕大部分的東西都是跟劇本的,整個重點大致一樣,還原程度很高。我們沒什麼心思在現場再創作,因為我們沒時間。與原劇本相比,有一點比較不同。我現在剪的這個版本是將金燕玲的戲份再散開了一些,劇本中就更聚攏一些。
因為我剪得時候我想她再「陰魂不散」一點,再纏繞阿東多一點,那阿東與父親之間的情感、關係其實最後都是指向媽媽。這樣觀眾通過金燕玲的這條線索,可以對這一家人的關係有個整體的關照。
虹膜:你之前在香港城市大學,是譚家明導演的學生,修過他的什麼課程?
黃進:全部,他主要是教script writing, directing和editing(劇作、導演和剪輯)。
譚家明導演
虹膜:除了譚家明之外,電影這一塊,你的養分有沒有來自哪個導演、作家?
黃進:其實很窄,未必能在我電影裡面體現。比如說杜琪峰。他對畫面的想象,節奏的想象,給我很大的啟發。韋家輝那種宿命感——他們兩位也是這樣看事情的——用一種神一般的角度去看事情,有時候很直觀的,很影響我。
我也曾在銀河影像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我跟遊乃海寫劇本。跟他寫劇本的方法和我以往的方法很不同,雖然很難說如何不同,但也是影響到了我。
另外Michael Haneke,啟發我如何看待電影、人物,一個作者的世界觀是怎樣。當然技藝很重要,但有時候更重要的是作者的世界觀,他是怎麼看的。同一件事同一群人,不同的導演做出來是完全不同的,因為他看世界的方法不同。更深一些,我很喜歡Steve McQueen。
Steve McQueen作品《飢餓》(2008)
他與Haneke有些相似的地方。Steve就更流動一些,有一種很強的人文關懷,但同時也很批判。不是正邪批判,而是想說每個人都是珍貴的,獨一無二的,只不過在歷史裡面身不由己,互相傷害,比如《飢餓》中的人物,Suffer得很緊要(受盡磨難),卻沒有誰是壞人,只是各人在這個歷史或政治的漩渦裡面身不由己,互相傷害。
導演強大的不是關於技藝、排程,而是在於看問題的方式。
虹膜:你和編劇陳楚珩喜歡的導演、電影相似嗎?
黃進:她永遠比我走得近一些。她很喜歡塔可夫斯基。情緒上流動很多。我比較冷一些,看的也可能宏觀一些。但她的東西對我來說很珍貴,她永遠dig(挖掘)得到一些我dig不到的很深刻的東西。
虹膜:所以這種組合出來的效果很奇妙。
黃進:對,如果用她的方法去拍,就是另一個《一念無明》。就說那個距離問題,我沒有認為我的距離是特別的,我只是直觀地去做。
虹膜:在一些報章的採訪中,你提到和編劇陳楚珩存了很多題材。你們之後再拍電影的路線或者定位會是怎樣的?
黃進:其實很早就已經開始籌備下一部電影了。所以之後發生的事無論好不好,都沒有改變我們的想法。我們拍的不好的東西,完成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發現了,我們要進步的地方我們很清楚。那麼之後有很難得有大家的肯定,我們自己回首再看是不停搖頭嘆息的,會發現有些地方距離自己的期望還是差了一點。
下一部電影未必會一樣的寫實,是一部沒有什麼明確的議題的電影。我相信電影是個很強烈的媒介,可以影響他人,不是站在一個高地。我們希望換一個類型看到一些不同的觀眾,但我們創作的初衷不會改變——尋找情感的真實。如果你當電影是個Art Form, 內容是沒有變過的,但是form我們會繼續探索。
《烈日當空》(2008)
虹膜:我看到《一念無明》的執行監製是麥曦茵(曾憑《烈日當空》2009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導演提名),城大畢業的,她在這部電影有幫忙,你們是不是在城大就認識了?
黃進:對,她是我的師姐,大我兩三年。她在這個電影給我很大的幫助就是,除了一些監製上很實際的工作,她也很理解一個新導演面對的糾結、創作的狀態、空間。因為她也經歷過。她曾經也是個很新的導演,所她很明白我創作上面的狀態,這個對我來說很重要。
很多時候她是我的心靈導師。她明白我需要什麼,有時候可能我需要多些空間,有時候她知道我需要時間,有時候可能我需要一些建議,她能夠明白。一個和我很接近的人能幫助我,我很珍惜。
虹膜:《一念無明》會不會在內地上映?
黃進:會的,應該會遲一些(注:已於4月7日上映)。
虹膜:版本上有區別嗎?
黃進:應該內容上就沒有,你也可以看到沒有什麼敏感話題。
虹膜:那你接下來是否會到內地去拍戲呢?
黃進:我不抗拒。有時候這個問題會被曲解成你是否會妥協。我不是這麼想的。我覺得合拍片甚至國產片,都是一種做電影的方法。你需要用什麼方法去完成一部電影視乎電影需要什麼。
每個作品都是獨特的。我是為了創作去拍電影,而不是為了做一個導演去拍電影,所以我更需要聆聽作品需要什麼配套,聆聽這個BB(嬰兒)需要什麼,如果下次他說他要回大陸,他要這樣的配套,如果有很合適故事,那我會去做。
但暫時可能不會,因為我未必能駕馭到,我想先做好眼前的東西,但是態度上面我不抗拒不反對。很坦白說有很多導演是需要這麼一個製作規模和資源才能夠發揮他動人的地方。很多香港電影人如果不拍國產片、合拍片,哪能拍出那麼多精彩的東西?你不能說因為這個形式就不去做,去否定所有。
虹膜:如果拍攝《一念無明》時有更充裕的資金,你會用在哪裡,是後期的製作,還是其他?
黃進:我會想讓故事說慢一些,現在整個電影有種太準確的感覺,就像所有東西就是做好就走了,效益有點高,因為我們沒有資源,能拍完就很厲害了。如果多一點資源,我未必會加一些特別的內容,我會想說慢一些,然後希望各個崗位的人會有更多資源去做事,無論是音樂還是美術。
美術就借了很多不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有些崗位可能是義務來幫忙的,演員也是。各個崗位都是算一個藝術家,我作為一個導演有責任給他們相應的空間去給他們創作,反而給人壓抑、侷限我也不開心。所以我不想做一些天翻地覆的東西,我想大家都放慢去做,或者有充足空間去做。
文章來源: 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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